不言

【巍面】 踟蹰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性质相差无几，但早醒就是比失眠更叫人接受。失眠的时候，漫漫长夜，不安、忧虑、甚至是冲动，都会不动声色地攀上来。

 

       但早醒就不会。

 

       我躺在床上，脑中飞过很多找不清头绪的事情片段，又多又杂，然而却始终内心平静，半分波澜也无。

 

       可当那些事情全皆掠过，我总不免要想到夜尊。这个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也许可以称作是怅然的情绪，几乎是想立刻去见他。

 

       其实这不算难，只需爬起来，推开隔间的房门，便可以在黑暗里看见他的睡颜；又或者这些都不用，只需要零星异能，我就能出现在他身边。

 

       可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凡事往往不得已而求其次，于是才有退而求其次这一说，即便一日之间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我身边，此时此刻，我依旧只能在回想中见他，用目光默默吻他额间的艳红。

 

 

       这是最好的安排。

 

       大战后颓疲不堪的星督局和特调处用一场可谓潦草的会议决定了夜尊的去向，最后由赵云澜来告诉我这句话，再由我转告他。作为黑袍使经年累月的威望第一次发挥些许好的作用，我执意保他，终究无人敢多有置喙。

 

       这当然是最好的安排，却也是一场囚禁，饱含我私心的、漫长的囚禁。但我握了他的手，告诉他：

 

       “我们回家。”

 

 

       只可惜我大概总也学不会怎样去做好一个哥哥，又或是我的春风实在不如王摩诘的善解人意，独独带来了愁苦的怅惘，却连半片飘红的落花也未舍得给。

 

       濡湿的回南天催生出最艳靡的梦魇，我画地为牢，他自投罗网，我触碰，他却躲避。

 

       我们在龙城的黄昏街道上漫步，满街的法桐在暮色里低沉着声音私语，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他突然俯下身，目光落到路边一朵不知名的花朵上，然后用手指轻点了它的花瓣。凉风散漫地吹着，而他向来漫不经心的眼眸深处，涌现出了一种难得的喜悦。那一瞬间，春日里虫鸟走兽独有的生机盎然、周遭无声抽条的枝桠、西边尽头镶着金边的残红……全然不如他。

 

       近些日子他似乎喜欢上了我的书房，翻出一些我曾经的字画裱起来挂在墙上，偶然也自己练几笔，混在其中，像是河岸边的鹅卵石，不出众却最硌人，让人不得不把目光紧紧放在它们身上。

 

       昨天他从书架上拿走了一本北岛诗集，终于有些年幼时的调皮模样，在我备课时偶然大声读两句。

 

       “啊，”他很夸张地朗诵，“在我透明的忧伤中，充满了你。仿佛绿色的夜雾，围绕着一颗孤零零的小树。”

 

       耳边的语调极不正经，带着他一贯的戏谑和懒散，但当我抬眼看他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点玩笑的神色也无，反而是一种夺目的认真。万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个对视里突然消弭，我真的看到了那层缠绕着裹住他的透明忧伤，而他的眼瞳里，映满的全是我的影子。

 

       可下一瞬他便移开了眼睛，手中的书也被放到一边，失了趣味似地摆手，一边说着不再打扰我，一边推门离开了房间。

 

       或许那时我该追过去问些什么，可究竟要问些什么，我也不很清楚。

 

 

       淅淅沥沥的水声突然响起，拨开窗帘的时候却不见雨滴，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浴室里的声响。窗外是一片朦胧的晨光，世界都在这种熹微里模糊，直到天际终于跃出一片红，远处的群山细水，近处的高楼绿树才逐渐清晰了轮廓，像是一种突破时空的艺术变迁。

 

       我其实有些介意这样的红色，觉得比起说它是红，更像是被黑暗洗涤过的微漠血色，，和夜尊额心去不掉的那抹艳红有九分像，但我却也实实在在移不开目光，又矛盾又复杂。

 

       于是想起同样艳红的玫瑰，这些美丽的花朵有独属于自己的花期，往往是在五月、六月，大片大片的红热烈地铺展开来，炙热地像火，像烈阳。

 

       至于说人们口中寄托着万千美好的人间四月天，对它们来说不过是生长期。

 

       在春日漫长的潮湿里，玫瑰舒展着肢体，迫切的扎根于地底的土壤，近乎贪婪地吸取营养与水分，同时贪恋那些夹缝里的暖阳。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那些想象中的花茎扎根于我的血管，在那些隐忍了过分长久的冲动血液中生长，最后于经络中结满暗色的花苞，水声终于停止。

 

       夜尊从浴室中走出来，拖鞋与地板的碰撞声清晰而暧昧地飘近，最后停下。

 

       当他推门走进来的时候，那些等候已久的花苞绽放出血红的花朵，终于在升高的体温里灼烧起来，燃出滋滋作响的暗语。

 

       我觉得我大概是疯了。

 

       嘴唇相触的那一刻，他尚且湿润的眼睫很清晰地颤动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躲。

 

       黎明，阳光还绵软，植被仍在争夺着氧气，人类也不可避免。

 

       潮湿、短促、难耐的喘息；热烈、急躁、饥渴的吻。

 

       我这般吻他，手指触到他的手背，在春朝特有的温度里感受湿润的水汽。他的手指要更纤细些，骨节突出，像是枝桠上沉甸甸垂朵的芽苞。

 

       在他愈发凌乱的呼吸声里，我放开他，转而用嘴唇摩挲这些突兀的关节，怜惜地，小心翼翼地，最后轻轻停在指尖，就像一只蝴蝶驻留在花蕊深处。

 

       蝴蝶和蜜蜂很不一样，虽然都在花丛里停驻流连，却不会像后者那样囤积蜜糖。对蝴蝶来讲，采蜜是挣扎破茧后的奖赏，是解饥解渴的食物，它探出长而细的管，饥欲不堪地渴求花蜜，熏然地饮用。

 

 

       “嵬……”

 

       我听到他这样喊我，声音发着抖，像是紧张，更像是某种难言的兴奋。阳光终于缓慢地锐利起来，我们映在墙上的影子在相拥滚倒的动作里破碎成剪影，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瞳里是迷茫的诱惑。

 

       我无法不被诱惑，在他额间的血色上烙下一个吻，又在他翕动的锁骨边上吮出鲜艳的吻痕，色调像是血玉中缓缓沁出的血渍。

 

       他很柔软，过分柔软，我想。这让我生出一种忐忑，让我止不住去攥紧他，将他更紧更深地按进我怀里，以求确认他的真实。直到他的手臂终于攀上我的肩背，指甲掐进皮肉的力度渐深，我才惊醒般放开他。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像是有人将成形的欲望从头顶粘稠而猛烈地浇灌至全身，昏暗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眼里同样燃烧的灼热，像是古时琉璃灯瓶里迸裂出的荧光。他在颠动里后仰，双腿却弯在我腰间，蛇一般缠绕收紧，全身都升起艳红，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我的玫瑰。

 

       我执起这朵玫瑰，吻他的花瓣，虔诚地将他微微举起，然后起身将他揉碎在怀里，最后连这些苦涩的花汁也一并啃噬。

 

       他的后颈蒸腾出水汽，俯身索吻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在波浪打岸一般的震动里颤栗，伸手来捂我的眼睛时却又有种青涩的放肆。

 

       我为他的美丽而静默了呼吸，甚至想划开自己的血肉来确认此情此景的真实与可信，却也害怕这真是一场梦而踯躅难行。

 

       然而他实在不耐受这样的姿势，不久便卸力歪倒在我身上，汗水汇聚成水滴，泪痕一般滴落下来，胸腔里是哀鸣似地呼救，像是一只骤然跌落巢穴的雏鸟，撕心裂肺。我心口一烫，伸长了手拥他入怀，用尽全力与他紧贴。

 

       “我接住你了……”

 

       在恍若坠落的窒息感中，我在他耳边重复着这些没有意义的句子，他靠在我身上，细细地颤抖，终于略显狼狈得哽咽出声。

 

       终于有泪砸在我怀里，滚烫又冰凉。